◎李愚

《不完美受害人》首先引人關(guān)注的，是它強大的女性陣容。女性導演——由《夢華錄》導演楊陽執(zhí)導；女性編劇——由合作過《女人的天空》《別了，溫哥華》的高璇、任寶茹再度共同執(zhí)筆；女性主演——由周迅、林允、鐘楚曦、陳數(shù)、董潔等一眾女演員聯(lián)袂出演。
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
《不完美受害人》也是今年暑期檔極具現(xiàn)實感的一部劇集，它有著直面現(xiàn)實問題的真誠、大膽與尖銳。《不完美受害人》聚焦的是一起強奸疑案中，一名不完美的女性受害人艱難的追索正義之路，并由此鋪展開一幅社會眾生相，揭示了各方力量——包括受害人、加害人、“倀鬼”以及“女性共同體”在博弈中的處境、態(tài)度與作為，呈現(xiàn)受害人困境的同時，鞭辟入里剖析了“厭女”機制的運行方式，并以“女性共同體”對其進行破解。

“不完美”的受害人

故事源于一通涉及強奸的第三方匿名報警電話。女性受害人趙尋（林允飾）在警局否認受到老板成功（劉奕君飾）的強奸，卻又在五天后報警，指控成功強奸。作為成功的辯護律師，林闞（周迅飾）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(nèi)，全力為成功爭取最大的權(quán)益；可律師的身份外，作為一名女性，她又能夠察覺到事件背后的“隱情”——不完美受害人趙尋，確是受害人。在職業(yè)倫理與內(nèi)心道德之間，林闞面臨艱難抉擇。

作為一名不完美受害人，趙尋在這起強奸案中具有爭議性的舉動。其一，她入職以后，得到老板成功的格外青睞，短短三個月時間就從管培生晉升為總裁高級助理，成功也時不時帶她去買昂貴的衣服，送她昂貴的禮物。作為一名高知女性的她可以察覺到這些“糖衣炮彈”的“不對勁”，但她并未直接拒絕。成功將醉酒的她帶到公司的私人臥室，明顯表達出性企圖，蘇醒后的趙尋有逃離的機會，卻因為恐懼成功的權(quán)力，被成功侵犯。

其二，趙尋的態(tài)度和說法一直搖擺不定、自相矛盾，讓她的可信度一度走低。最初警方問訊時，趙尋有機會說出自己被強奸的事實，但她又向警方否認自己被強奸。成功擔心此事發(fā)酵影響公司股價，一直試圖“收買”趙尋，趙尋的態(tài)度模棱兩可。在第五天，她終于下定決心指控成功強奸，但在做筆錄時，她為了證明自己是“完美受害人”，在一些細節(jié)上向警方撒謊了……

顯然，如果趙尋是“完美受害人”，那么她更容易獲得觀眾的同情。然而，從創(chuàng)作角度來看，如果受害人是“完美”的，反而是創(chuàng)作者偷懶的體現(xiàn)，既因為現(xiàn)實中或許就很難存在絕對“完美”的受害人，更在于當受害人是“完美”時，劇作也就無法將觸角伸向那些真正模糊隱晦的地帶。

《不完美受害人》將趙尋設(shè)置為“不完美受害人”，正是要替觀眾發(fā)出社會上很主流的一種疑問：為什么受害人偏偏是“她”，而不是別人？難道不是受害人自身也有問題嗎？有問題的受害人，還值得我們站在她這一邊嗎？

很多人沒有意識到的是，這些疑問背后本身就是一種不自覺的“厭女”，忽略或者淡化了壓迫女性的男權(quán)力量，而只將目光聚焦于受害人的“不完美”，并由此對受害人進行進一步的貶低、侮辱、否定和踐踏。

事實上，不完美的受害人，也是受害人。當趙尋在警察局里褪去衣物做身體檢查時，那閃爍著寒光、冰冷生硬的擴陰器就是受害人疼痛的隱喻。而“再無辜”的加害人，也是加害人，何況，成功并不“無辜”?！恫煌昝朗芎θ恕贰肮室狻弊屭w尋顯得“不完美”，是對觀眾的第一重考驗：你因此“厭煩”她了嗎？如果是的話，你意識到自己的“厭女”了嗎？

令人畏懼的加害人

《不完美受害人》并沒有流于刻板印象，故意將加害人成功刻畫成一個集各種負面標簽于一體的“壞人”。相反，劇集經(jīng)由一些片段，以略帶反諷的手法刻畫了成功的“體面”——他事業(yè)有成，體面，有不俗的品位，似乎也有不錯的教養(yǎng)。

當然，金玉其外敗絮其中，成功的“體面”實質(zhì)上是一個男權(quán)主義者的高度自戀——傲慢自大、自以為是，尤其是在面對女人時，他高度自信，認為女性一定為他的魅力所吸引，女人愛上他這種成功又有風度的男人不是很正常嗎？他不曾意識到自己的“權(quán)力”給女性帶來的不平等的壓迫感。所以，劇中才出現(xiàn)如此荒誕的一幕：當趙尋拒絕成功開出的豐厚和解條件時，成功還以為趙尋是想逼他離婚，是想嫁給他。

男性面對女性的“自戀”，伴隨著是對女性的物化和貶低，這是常見的“厭女”，這種“厭女”是劇中一干成功男性共同的下意識反應。比如成功丑聞被曝光，董事會的其他男性覺得沒什么大不了，“像我們想犯這種錯誤，都不一定有這個機會”；再比如林闞已經(jīng)是業(yè)內(nèi)鼎鼎有名的大律師，她同樣遭到男性大客戶的騷擾，在這個男客戶的眼中，他與林闞合作是“我養(yǎng)了你”——他貶低、無視女性的能力，將與女性合作視為對女性的施舍，他想與林闞繼續(xù)合作，就變成了“我心甘情愿，終身養(yǎng)你”。林闞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：“您買的是專業(yè)知識，而不是我這個人。我沒有義務對您唯命是從，三天之內(nèi)收不到律師費，你會收到我的律師函。”

可是，不是每個女性都像林闞那樣清醒而勇敢。她們恐懼權(quán)力的力量，或順從妥協(xié)或猶豫不決，或自我懷疑或自我洗腦，總而言之，受害人不敢直接說出“不”字，只能無奈順從。這才是受害人“不完美”的根本原因。

所以，是趙尋不反抗嗎？不，她其實已經(jīng)在反抗了，只不過在上位者的權(quán)力陰影下，她有著太多的恐懼和忌憚。如果上位者還沒有對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時，自己就直言拒絕了，會不會令上位者感到不快，從而讓自己的事業(yè)遭受打擊？上位者手中掌握了太多資源，如果自己得罪了他，是否會遭到報復？而她在已經(jīng)察覺出成功對她有性意圖時，也通過隱晦的方式“求救”了，只是都沒有成功。可即便在這個時候，她仍不敢說“不”，上位者由此得逞……

趙尋為何沒有從一開始就明確指控成功？因為“厭女”的社會機制無處不在，他人的目光更多地檢視議論受害人的“動機”，令女性受侵害后仍然活在陰影之下：比如父母因為愛之切而情緒失控——父親情急之下扇了趙尋一個耳光；比如公司里的同事們背地里對趙尋的非議——將她當做一個勾引男性的心機女，哪怕是對趙尋有好感的男同事，也當面質(zhì)疑趙尋是否“又當又立”……無論趙尋說或不說，她都是有污點的那一個，所以她才一度想著盡快息事寧人，以為就能逃離這一切。

為虎作倀的“倀鬼”

“厭女”不僅存在于男性身上，也存在于女性身上，它的可怕之處正是它的無處不在、習焉不察，成為很多人根深蒂固卻渾然不覺的一種觀念。就像劇中的這起強奸案，成功利用上位者的權(quán)力侵害趙尋，這是“厭女”；明明趙尋是受害人，輿論的閑言碎語卻在檢視她的“不完美”，這是“厭女”；趙尋在權(quán)力威懾下不敢自我保護，在外界異樣眼光中無法堅定，也是一種“厭女”。

在上野千鶴子的論述中，“厭女”不僅僅是男性對女性的貶低、侮辱、歧視和損害，也包括女性的自我貶低和厭惡。這樣說，并不是要指責這些女性“懦弱”，而是要強調(diào)，她們的“不夠勇敢”、她們的“不完美”，本身也是男權(quán)制度下的產(chǎn)物，我們要“哀其不幸”，但不能高高在上地“怒其不爭”，否則就會走向“何不食肉糜”。

女性的“厭女”中，更值得警惕那一部分，是女性之間的自我傾軋。即，一部分女性明明也是男權(quán)制的受害人，然而她們最終站在了男權(quán)制的那一方，成為男權(quán)的守護者，成為助紂為虐、為虎作倀的“倀鬼”，以此獲得男權(quán)的庇佑。當她們面對女性受害人時，也就沒有任何的同情、憐憫和共情，有的就只是“以己度人”的厭惡。劇中，公司的公關(guān)經(jīng)理、副總裁李怡（董潔飾），就是很典型的“倀鬼”。

李怡本身也是男權(quán)的獵物，她與成功有私情，是成功的“紅顏知己”，也是一名“小三”，并因此在公司里成為一人之下的高管。她知道成功很花心，對此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，還得在成功后面給他收拾殘局。一方面，她希望她的“識大體、顧大局”，能夠讓她一直成為成功唯一的“紅顏知己”——不管成功怎么換女人，她都會是地位牢固的那一個；另一方面，成為“倀鬼”的她本身也是認同男權(quán)的“厭女”邏輯——成功的男人玩女人很正常，女人都想纏住成功的男人。

由此，她從一開始就認為趙尋是在玩“仙人跳”，認為趙尋之所以不依不饒，是為了更多的錢，為了讓成功娶她。她厭惡趙尋的“心機”“貪婪”和“癡心妄想”，既有女人爭奪同一個男人的嫉妒，也有維護男權(quán)利益的下意識——趙尋的個人聲譽和清白算什么，重要的是成功和公司的利益不能因為趙尋而蒙受損失。

“倀鬼”是“厭女”機制中令人感到悲涼的存在——“受害人”最終成為“加害人”中的一部分，也反襯出“厭女”機制可怕的傳染性。

“女性共同體”的力量

林闞則代表了瓦解“厭女”機制最重要的一股力量。

劇中林闞具有兩重身份：第一重身份，她是成功的辯護律師。這一設(shè)定或引起一些觀眾的質(zhì)疑：為什么一部講述受害人故事的劇集，要以加害人的辯護律師的視角切入？

這是為了起到一種“平衡”的作用。如果說，“厭女”機制是先入為主的“女性有罪論”，那么一部為不完美受害人發(fā)聲的劇作，其立場也很容易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——只要一個女性控告一個男性強奸，這個男性就一定強奸了?，F(xiàn)實生活中，也確實出現(xiàn)過女性因與男性有私人糾紛，從而誣告男性性騷擾或性侵犯的個例。當網(wǎng)友紛紛聲援女性時，事情突然發(fā)生反轉(zhuǎn)，女性的個人講述是“謊言”，這不僅消耗了社會信任，也加劇了其他女性的維權(quán)困境。

可見，一起針鋒相對的兩性沖突中，必須確保各方都能發(fā)出聲音?！恫煌昝朗芎θ恕穼⒘株R的身份設(shè)置為成功的辯護律師，讓成功的合法權(quán)益能得到維護，他的聲音能夠有效傳達，盡量讓劇作顯得全面、公正、客觀，規(guī)避了“性別決定立場”的傾向，粉碎一些人諸如“這部劇是‘打拳’”的“厭女”式指控。

而林闞更重要的一層身份，是她與受害人趙尋共屬的“女性共同體”。不僅僅因為她們都是女性，也在于林闞曾經(jīng)經(jīng)歷過趙尋所經(jīng)歷的。

學生時代的林闞曾遭遇導師的性騷擾，也曾向?qū)W校的行政領(lǐng)導求助，然而領(lǐng)導卻要求她“息事寧人”，假裝事情沒有發(fā)生過。彼時在國外的師母聽聞風言風語趕回國后，為了守護家庭的她也淪為“倀鬼”，認為是林闞“勾引”導師。畢業(yè)后林闞拒絕深造，選擇進入律師行業(yè)，以為可以擺脫昔日的陰影，但在導師重病想見林闞一面時，師母還是到林闞辦公室對她進行殘酷的言語攻擊……明明是受害人的林闞也僅僅是僵坐在椅子上，手掌因緊張而用力地攥緊，任由師母羞辱。

無論是當年還是今日，林闞都太熟悉一個女性在遭遇突如其來的猛烈“厭女”攻擊時，那種腦袋一下子空白、四肢瞬間僵住的體驗，知道女性根本來不及作出更多的反應，她們的沉默絕不意味著她們認同和順從。這時，她們最需要的是，充滿理解的擁抱和堅定不移的支持，讓她們在放下戒備、放松下來之后，整理思緒，積蓄力量，然后勇敢反擊。

這樣的力量，當然可以來自于一部分擁抱兩性平等觀念的男性，但它更可能來自于“女性共同體”。這種“女性共同體”也是女性主義批評中常說的“姐妹情誼”，它指涉的是女性在共同受壓迫（男權(quán)壓迫、性壓迫、資本壓迫等）的基礎(chǔ)上建立起來的互相關(guān)懷、互相支持的一種關(guān)系。同為生理學意義和社會學意義上的女人，很多時候，只有女人才能深刻感受到同為女人所遭遇的歧視、困境和疼痛。共同的境遇，讓女性深切理解彼此、惺惺相惜，并聯(lián)合起來對抗壓迫她們的機制。

“女性共同體”不必建立在共同的經(jīng)歷基礎(chǔ)上，但它完全可以建立在共同的生存“經(jīng)驗”基礎(chǔ)上。就如同“厭女”機制有各種各樣的形態(tài)，也滲透在女性成長過程中的各種角落，所以女性天然地更容易理解女性的處境，女性也天然地可以成為女性的同伴。正是同為女性的警察晏明（鐘楚曦飾）始終堅持調(diào)查，哪怕在趙尋撒謊后也不放棄，才迎來案件的突破口；林闞愿意全力幫助家暴受害者米芒（穎兒飾）；在維護委托人成功最大權(quán)益的同時，林闞也沒有忘記她與趙尋同屬于“女性共同體”——也正是這一“共同體”讓她作出最終抉擇，真正有力地對抗“厭女”機制……

如果我們從更廣闊的視野來看，女性導演、女性編劇、女性主演的《不完美受害人》，何嘗不是“女性共同體”的一部分？當女性掌握講故事的能力和權(quán)力時，她們從女性生命本質(zhì)出發(fā)，表達女性的生存經(jīng)驗和情感世界，喚醒女性的性別意識，批判和否定男權(quán)機制，并希望介入現(xiàn)實，成為改善現(xiàn)實的力量。

從這個意義上看，《不完美受害人》雖然仍有“不完美”的地方——比如對晏明的刻畫充滿爭議、故事中段節(jié)奏不夠明快、對成功為代表的男權(quán)機制的勢力想象得太溫和……但它仍是女性創(chuàng)作的一次重要跨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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