愛得淚流滿面都是甜滋滋的，文學是豐富無邊的美好，今晚也是甜滋滋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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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晚去電臺的《文學之夜》，已經(jīng)是十幾年前的事了。

節(jié)目是直播。到達播音室門口的時候，已經(jīng)是八點四十五分，節(jié)目九點開始。有幾個人站在播音室門口等我，一個是領(lǐng)導，她說，我們都在等您來，今晚您辛苦了，現(xiàn)在我們要下班回家了……

我說，快回去吧，這么晚了，你們不用等我的，節(jié)目不會有問題，我在農(nóng)場磚瓦廠當知青時，就辦過廣播，一個麥克風，沒有錄音機，每天直播，一天三次，爐火純青了！

他們都哈哈大笑。我還告訴他們，有一回，要回家過年了，買了一只公雞放在廣播室里，播音的時候，它突然“喔喔喔”叫了，結(jié)果整個磚瓦廠都是它的直播聲，正在吃午飯的知青們聽見了都笑成了公雞和母雞……

漂亮的主持人坐在我的對面。

她是名主持，很喜歡文學，她還認為小的時候讀一些兒童文學、童話，會增添甜滋滋的美妙。這是電臺工作人員聯(lián)系我來做節(jié)目的時候在電話里告訴我的，令人期待相逢。文學、童話，是實用之上的東西，一頁紙上的文字、一厚本書的整卷，不聲不響，等你翻開了讀出聲，微妙都在讀著的字里行間，說著間的詩絮，豁然亮堂，心思、情感浸潤了去，大智小理驟然啄開，相視一笑，或者淚水汪汪……

九點，節(jié)目開始。

主持人向世界發(fā)出夜晚的問候，這是一個國際頻道，真是多么好聽的聲音，瞬間就把你的感覺和情致給主持了，相信今晚由這兒傳出的聲波會是多么動人。

她介紹了我，說這是一個為兒童寫故事的人，卻又能講著故事令長大的人動容，相信童話不只是在一個小小的天鵝湖上的，也屬于每一條路上，屬于天空。

她問，我這樣介紹你，聽著還自然嗎？

我笑起來，說，你給了我最好聽的評價，令人愉快。不過，動人、動容的首先是文學自身，尤其是寫給孩子們讀的故事，甜滋滋的人性遠望和想方設(shè)法的優(yōu)美打動，涂在記憶的內(nèi)墻上。

她笑起來，說，你說的這話，我怎么覺得挺熟悉的呢？

我說，因為你的內(nèi)墻上也涂著的。我也一樣。

她說，那么今晚，你帶來了什么故事呢，讓我們動容，為我們涂上新的一層，記住今晚，記住很多年。

我說，我一路上都在想，想了一個又一個，一直到剛才到達，才決定講兩個不是笑容滿面地走在路上的故事，而是可能會有些傷感，以此獻給所有走在路上的珍貴的人的生命，也獻給喜歡甜滋滋的你，你覺得可以嗎？

她笑吟吟地說：“傷感的？我不會哭吧？”

我說，不會的，可能眼眶會有些濕，可能一定會覺得美好。

于是我講了一個走在路上的短篇小說，一個走在路上的不算短，也不很長的小說。

一個是孫兒和奶奶的故事，一個是孫兒和爺爺?shù)墓适隆蓚€孫兒的名字，一個叫小遠，一個叫馬提。

小遠帶奶奶去看電影。電影快要開始了，可是奶奶走得慢慢吞吞。奶奶現(xiàn)在出門少了，路上的一切都令她新奇，興致勃勃，東張西望，昏花的眼目中盡是自豪，孫兒帶她去看電影呢！可是小遠嫌她走得太慢。這是一部他特別喜歡看的電影。已經(jīng)看過一次了，他還是急切地朝著電影院奔跑，電影是最重要的，不能錯過一個鏡頭。他一遍一遍朝著奶奶吼，快點，快點，他后悔帶奶奶去看電影了！

他是奶奶抱著、背著、攙著，從一個搖籃生命長成一個奔跑少年的。而奶奶呢，則成了一個真正的老人。遲緩，背駝，再吼，依舊慢。小遠每吼一聲，奶奶就趕緊加快幾步，可是又跑不動，滿臉歉意。把小遠領(lǐng)大的奶奶，顫顫地顛走在小遠身后，怯生生地唯恐小遠朝她吼，朝她兇。

小遠回過頭，又要大聲吼了，要訓斥奶奶，突然發(fā)現(xiàn)，他的奶奶怎么這么老了，奶奶啊，怎么這么老了呢？

他朝著奶奶跑去，扶著奶奶，對奶奶說：“奶奶，我們慢慢地走，不急！”

我突然聽見主持人哽咽地說：“奶奶，不急，我們慢慢地走。”她的臉上全是淚水。

我說，這是我寫的小說，寫的是我的奶奶，她離開我已經(jīng)很多年了。可是我一直想扶著她慢慢地走在路上。我再不會像以前那樣催她、吼她，我是她抱著、背著、攙著長大的，這是一個多大的情感，這不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道理！

“是啊，這是一個多么大的情感，多么大的道理，我們都是走在路上的人，我們都會老得顫顫巍巍的，孩子們，你們別朝我們吼好嗎？”哽咽著的主持人又說。

我接著講起了馬提和他爺爺?shù)墓适隆＿@是一本意大利小說。是一個生命結(jié)束的故事。爺爺快死了，全家守候在他的床邊，悲傷籠罩。可是爺爺卻輕聲提議七歲的馬提陪他出去散步。他們愉快地走在路上，看見白馬，捉了魚，登上鐘樓，逛了市場，用領(lǐng)帶換了玉米和蘋果，用蘋果逗引白馬，看見它原來一面是白色一面是黑色，走過向日葵林子……游戲般走在路上的爺爺，珍惜每一口呼吸，珍惜每一眼的看見，越變越小。當他像薄荷糖那么小的時候，坐在馬提的頭上最后看了一次日落，猶如看見自己的落下，爺爺不見了。爺爺，爺爺，馬提不停地喊，爺爺說，我在呢，你用力吸，馬提把爺爺吸進了心里，吸成記憶。

主持人突然說：“吸吧，用力吸，他們都還在，一個也沒有離開！”

我看著淚流滿面的她，說：“這也甜滋滋的嗎？”

她說：“愛得淚流滿面都是甜滋滋的，文學是豐富無邊的美好，今晚也是甜滋滋的。親愛的聽眾們，我們一起謝謝今晚的美好，晚安吧！”

我站起身，回過頭，猛然看見隔著玻璃的另一面，那幾個等候我的人，竟然一個也沒有走，眼邊都有淚痕。

他們看著我，領(lǐng)導說：“什么時候再有機會聽見呢？”

我說：“好書里都有的，你們有這么好聽的電波聲，每晚都可以動容。”

其實我的眼里也一直有淚。（梅子涵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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